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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传奇如何重述“少年中国”

时间:2023-11-11 11:35:03 来源:网友投稿

谭复

“世道乱在了朝廷,人间乱在了会馆、寺院与街市。”①

《凉州十八拍》的开头,让叶舟这部小说有了压舱石。

一部100余万言的长篇小说的起笔,关乎伏脉千里、草蛇灰线的整个叙述结构怎样徐徐吐出第一口气,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渔网系好绳结,再漫江撒去。小说开篇从“乱”处说起,讲述了“除草”“灭妖”“怀表”三个故事,以寓言入话的形式,试图勾勒出清末民初西北大地的全景图。三则异事言近旨远,分别对应着自然灾患的恶劣和郡老组织的乏力,宗教正念与心灵信仰遭遇哗变,现代社会的“时间”搅乱了黄土朝天的“光阴”。叶舟借说书人的口吻,道出了近代史上西北地带的混乱与颠倒,也引出了整部小说隐藏的叙述动力——河西走廊已成为一条“锈带”,政治系统与民间伦理都面临溃败,失落的边地如何“除锈”,动乱的世道人间又将怎样存续。

“在广袤的凉州境内,倘如说官府衙门代表着一种法律,一种公义,那么由于经年的军阀割据,内战侵害,糜烂西北,加之要员频频更迭,难免凸显出了它的傀儡性质,它的易变、平庸和乌有之气。

在官府的另外一面,历届的六郡老却象征着一种乡村的古老秩序。这种秩序由道德、乡约、习俗和典籍,以及田夫故老当中的权威人物所构成,倡导忠孝节义,恪守成宪。”②

所谓小政府,则大社会。透过兵荒马乱的“变动”看到世俗恒常的“不变”,这在1990年代以来的新历史小说中早已层见迭出,但叶舟虚晃一枪。故事的起点恰恰发生在深孚众望的乡绅首领权爱棠离世三年之后,“六郡老”组织的常年空缺意味着民间社会也不再稳固。小说的上卷讲述了“锈”在街市的明面,以承平堡设立保价局为中心,顾山农意图从商贸层面“除锈”,打通要塞,便利往来,繁荣贸易。到了中卷,则揭开了“锈”在朝廷的暗面,保价局不过是掩护军部贩卖鸦片、扩充势力的外衣,而顾山农隐忍退让的目的其实是守护铜马的秘密、保全续家的后人惊白。不难看出,小说的故事内核生发于《赵氏孤儿》这一古老的母题之上。军阀割据混乱易变,地方衙门羸弱昏聩,乡绅组织残缺失序,顾山农与各方势力的斡旋,仗义托孤、隐而不发,构成了全书大半部分内容的主线。

在“末法时代”怎样重弹忠义之声?从古典文学资源中汲取转化、向民间大踏步撤退、融入地方性经验,是当代作家在“现代性”神话破灭后重新思考乡土社会传统道德伦理的主要路径,《白鹿原》《檀香刑》《尘埃落定》等诸多重要作品足以列出一份长长的名单。《凉州十八拍》当然也处在这种写作路向的延长线上,而叶舟“回归传统”的步子似乎踏得更为彻底。小说不仅通篇将叙述者设置为说书人,在结构上借鉴章回体的形式,更重要的是在语言上也拒绝了现代汉语的书面语体,整个声腔、语调更接近于中国明清时期的传奇演义小说。故事讲述的年代是辛亥革命以后到抗战前夕的现代中国救亡史,讲述故事的语言则采用了传统小说英雄传奇、历史演义的讲法,这样一来在内容和形式之间就自然地形成了内在的张力。

然而,叶舟并不是一个“规矩”的说书人,他绝不满足于仅仅讲好一段边塞传奇。在传奇演义的外壳下,小说中有许多荡开一笔和回环往复的地方,每当叙述到了扣人心弦之处,他往往会插入一笔“列位看官,总因笔墨从容,事无巨细,此刻暂时歇住,且听这一段陈词”,再将马踏飞燕、鸠摩罗什、凉州会盟、敦煌抄经等历史典故乃至罗布麻茶、羊肉锅子等风物人情一一融入进来。哪怕是在铺叙过程中,作者也并不一板一眼地讲起来龙去脉,而是先将彼端的结尾抛出来,引起读者的好奇甚至是质疑,再倒叙此端的起因。叶舟自觉接续起了古典小说博物叙事的传统,试图让这部作品有着更大的思想容量和艺术表现力。他有意要紧绷的故事主线旁逸斜出,长出枝蔓,运用蒙太奇式的技法不断切换再闪回,让凉州这片土地上大大小小的历史传说次第上演。镶嵌进来的文本既是可以独立成篇的寓言、训诫、传说、典故、风物志等,又与总文本之间环环嵌套。这就使得河西走廊在他笔下并非故事取景的奇观点缀,而是内化成了斯土斯民的思想表情、精神底色。

如果止步于此,《凉州十八拍》固然博大,但这一段绵长的胡笳曲音或许仍旧未免老套。在二十世纪以降的百年中国文学版图上,书写历史动荡下的苦难丑恶俯仰皆是,凿刻人心沟壑的险象环生也并非难事,难的是将忠义良善写得可亲可信,在精神信仰普遍性遭遇危机的时代将一曲“义”的古调弹出新意。

叶舟将目光投向了“少年”。梁任公早在1900年发表的《少年中国说》中就曾发出慷慨激昂的宣言,“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③梁启超用“人之老少”来比喻“国之老少”,认为彼时积贫积弱的近代中国作为“老大帝国”已经“颓然老矣”,因此唯有寄希望于“中国少年”,创造出崭新的“少年中国”。一百多年来,“少年中国说”成为一代代青年启蒙的先声,时至今日,这番陈词依然振聋发聩、令人动容。但抛开进化论的乐观论调,或许值得更进一步追问的是,何为理想的“中国少年”?这便是叶舟思考的起点。

《凉州十八拍》的另一位主人公是少年徐惊白,他在弘毅乡学受教期间,书中首次郑重地提到惊白与少年这层身份的联系。为了博取姐姐达云的欢心,惊白穿上了从裁缝铺租来的少年革命军的军服,引来了同窗们的一众围观。尹先生向惊白发问,“何为少年,什么人才是少年军中的一员?”④惊白滔滔不绝地应对“少年乃晨曦,少年乃霞光,少年乃初生的马驹……”⑤在当时的达云和惊白看来,“少年”意味着披上戎装、策马奔腾。但尹先生的驳斥一语中的,军阀披着“革命”的皮子连年混战,实则是为了利益纷争,就像惊白身上这件滑稽的制服,如同一根孔雀的翎子,论漂亮固然第一,但对于整个中国如何更换瓤子实在毫无益处。警察局长陈垦丁便是一例,他带着狂热的激情对“革命”做了荒谬的曲解。在他看来,“革命”就是党同伐异,是扩张的另一副面孔。在繼任县长之后,他甚至玩起了拥敌自重的把戏,不断自行制造混乱事件,令人苦不堪言,事后再平息祸端,以此震慑百姓。

整部小说最关键的转捩点出现在第二卷的七十七节,经过漫长的铺垫,隐忍的调子终于飞扬起来,真正的“少年”方才登场。掌握军部机密的上海报人张观察在凉州被谋杀,河西首郡将派出送灵团前往上海,而顾山农为了隐藏铜奔马的秘密只能装疯卖傻,是徐惊白主动接下了替兄出征的重任。在此之前,重情、莽撞、撒泼、嬉闹……惊白有着一切少年人身上的天性,但在本质上他又只能称得上是“孤儿”。毕竟,少年从来不因年岁而在精神向度上自然成其为少年。

作为北疆续门的遗孤,再到被承平堡权家收养,无论是姐姐达云、朋友脱可木还是北疆的死士团,徐惊白一路都受人庇佑,但也正因为肉身意义上的孤儿身份,他始终处在被保护的状态,未有独立之人格。只有当他在精神意义上成为孤儿,主动摆脱他人的庇佑,踏上远离故土的征途,才具有了少年的担当和气象。

《凉州十八拍》化用了“赵氏孤儿”的主旨“托孤”,但书中的“少年”与“孤儿”往往是同一性的关系,少年曾是孤儿,孤儿长成了少年。事实上,不只是徐惊白,顾山农、权达云、阿骨里、刘小胡、刘小笳都是孤兒。小说的结尾更是卒章显志,因为山河破碎,普罗大众又何谈免于流离失所?“人人都是孤儿,遍地孤儿,满中国都是心碎的孤儿。”⑥徐惊白最终肩负起了为凉州托孤的宏愿,掩护红军出城,成长为独当一面的“中国少年”。“救孤”走向了“救亡”,“护宝”演化为“传魂”。

这正是《凉州十八拍》改写“赵氏孤儿”这一传统母题的新意所在,小说中的“义”不止于“一诺千金”“各为其主”的“忠义”,它也是普通个体肩负起家国命运时的“道义”。它所歌哭的不仅是托孤者的忠肝义胆,更是被托孤者从肉身意义上的孤儿蜕变为精神气度上的少年。整部小说既是一个现代自我主体的个人成长叙事,也关乎这个“小我”如何通向担当民族国家“大我”的“中国少年”之主题。

“少年”与“除锈”“忠义”一样,一直以来都是叶舟创作中的词根,但同时也是叶舟设下的“迷魂阵”、“障眼法”。这就像他笔下为人称道的诗句:

那时候 月亮还朴素 像一块

古老的银子 不吭不响 静待黄昏

那时候的野兽 还有牙齿 微小的

暴力 只用于守住疆土 丰衣足食

那时候 天空麇集了凤凰和鲲鹏

让书生们泪流不止 写光了世上的纸

那时候的大地 只长一种香草

名曰君子 有的人入史 有的凋零

那时候 铁马秋风 河西一带的

炊烟饱满 仿如一匹广阔的丝绸

那时候的汉家宫阙 少年刘彻

白衣胜雪 刚刚打开了一卷羊皮地图

那时候 黄河安澜 却也白发三千

一匹伺伏的鲸鱼 用脊梁拱起了祁连

那时候还有关公与秦琼 亦有忠义

和然诺 事了拂衣去 一般不露痕迹

那时候 没有磨石刀子一直闪光

拳头上可站人 胳膊上能跑马

那时候的路不长 足够走完一生

谁摸见了地平线 谁就在春天称王⑦

人们记住了诗里的拳头和刀光、意气与豪放,但总容易淡忘诗歌的题目——《怀想》。叶舟爱谈少年,爱写少年,熟悉叶舟的人们也总会笑着起来补充:“叶舟永远是少年”。或许不得不作一点稍显多余的提醒,创作《凉州十八拍》时的叶舟已经步入了人生的中年阶段。事实上,在《凉州十八拍》三大卷的体量中,少年们登台亮相的篇幅,远不如那些面色凝重的中年人。饱受双舌之困的中年顾山农,他在鸦片瘾发作之时,令人分不清到底是以退为进、还是就此沉沦的场景,或许蘸满了作者更浓厚复杂的情感。

少年固然重要,但并不因其前路尚远、来日方长,就天然地要比中年、老年而显得优越起来。正如屠格涅夫在小说《初恋》中对“青春”的慨叹,“也许你的魅力的整个秘密,并不在于你能够做任何事情,而在于你能够想你做得到任何事情”⑧。诗人欧阳江河也曾提出“中年写作”这一说法,“这一重要的转变所涉及的并非年龄问题,而是人生、命运、工作性质这类问题。它还涉及到写作时的心情。中年写作与罗兰·巴尔特所说的写作的秋天状态极其相似,写作者的心情在累累果实与迟暮秋风之间、在已逝之物之间、在深信和质疑之间、在关于责任的关系神话和关于自由的个人神话之间、在词与物的广泛联系和精微考究的幽独行文之间转换不已”⑨。

我以为,在《凉州十八拍》中,叶舟正是以中年心态写下了少年气象。从人物自身成长的纵向上看,孤儿与少年固然是关键的身份标识,但如果将小说的叙事图景摊开了从横向来看,恐怕还要将“中年”纳入进来,“孤儿-少年-中年”构成了一组饶有意味的对位关系。或许可以这样说,小说在深层结构上是一则注入了生命意识的民族寓言。被一群中年人肩扛着忠义而庇护存活下来的孤儿,只有割断这一条精神脐带,认取自己独立的主体身份,无依无靠,坦坦荡荡,他才能成长为有所担当的少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自然是明日之曙光,但鲜衣怒马、绝尘而去却并不能轻易地找到路途的终点。山高路遥,险阻崎岖,少年们要想接续忠义的精魂、文明的血脉,势必得学会隐忍不发与韬光养晦,有所进,更有所退,成为稳重可靠的中年人。而中年人的隐忍,在世事的染缸中又随时有可能滑向怯懦、遁逃,急需要孤儿和少年时不时的刺激与触动。如何把未竟的曲子继续唱下去,将一代新的孤儿拉扯为少年,才是时间留下的真正考验。

叶舟并没有天真乐观地去为“青春神话”添一把柴,而是要循着这群“中国少年”的足迹,回望“少年中国”的来路。这是一位小说家在中年心境下生命意识的自然流露,也是从生命体验及地方经验出发重述“少年中国”的情义所在。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确乎看到了一种新的地方性意识在兴起。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这里的‘地方并不完全诉诸个人的特殊经验,而是在普遍性视野中对于‘何为中国的回答”⑩。

叶舟带着为河西走廊立传的雄心,但其写作的意义早已不仅仅是构建自己的文学原乡。他怀着强烈的现实关切,回望我们民族的少年时代,探寻忠义的回响,从明清时期的传奇演义小说回溯“说书”“讲古”的腔调,最终找到了“少年”这一符码。因为有了“少年”的存在,一部关于凉州大地的传奇故事重新讲述了“少年中国”的历史图景,这则厚厚的潜藏着生命意识的民族寓言也不再沉重滞涩,甚至轻盈了起来。但正当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掩卷之际,叶舟的谜底或许才刚刚揭晓,故事的终点何尝不是此刻的起点——“大河前横”?輥?輯?訛。

参考文献:

①②③④⑤⑥叶舟:《凉州十八拍》,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7、66、198、199、1579、1622页。

②叶舟:《凉州十八拍》,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66页。

③梁启超:《少年中国说》,《饮冰室合集》(一),文集之五,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2页。

④叶舟:《凉州十八拍》,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198页。

⑤叶舟:《凉州十八拍》,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199页。

⑥叶舟:《凉州十八拍》,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1579页。

⑦叶舟:《怀想》,《丝绸之路》,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3页。

⑧[俄]屠格涅夫:《初恋》,巴金、萧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06页。

⑨欧阳江河:《89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花城》1994年第5期。

⑩岳雯:《新的地方意识的兴起——以叶舟的〈敦煌本纪〉为中心》,《当代作家评论》2020年第6期。

?輥?輯?訛叶舟:《凉州十八拍》,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1622页。

责任编辑 韩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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